今年的平遥国际电影展,有一个单元格外地引人注目——“平遥国际电影展X摩登天空 电影与音乐主题对话”。在乐评人/策展人张晓舟的主持下,平遥国际电影展创始人贾樟柯、摩登天空创始人沈黎晖与声音设计张阳(《小武》《站台》《山河故人》《南方车站的聚会》)进行了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谈。
已经认识二十多年的三人回顾了他们漫长的合作经历,沈黎晖、张阳组成的“清醒”乐队,到贾樟柯与张阳共同合作的《小武》,早年间形成的深厚友谊和稳固的合作关系对他们日后的创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中国最大的独立唱片公司,自1997年成立以来,摩登天空旗下宋冬野、马頔、五条人、新裤子、阿肆、宋雨喆等众多的音乐人都与电影发生了联系,更有一些音乐人本身即为电影音乐制作人。在这样的资源基础之上,贾樟柯与沈黎晖从自身的经历出发,希望能够发起一个支持新晋导演的计划,令新导演与音乐人能够更早地产生联系、建立友谊。除此以外,张大磊(《八月》《蓝色列车》)、王晶(《不止不休》)、易寒(《不期而遇的夏天》)等新导演与B6(楼南立,《南方车站的聚会》)、SHAO(邵彦棚,电子音乐人,孟京辉《恋爱的犀牛》)、薛染(发光曲线乐队领队,《隐秘的角落》片尾曲作者)等音乐人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就自身在电影音乐工作中获得的经验体会与大家进行了分享。电影与音乐的对话,这必要吗?许多人对此也许抱有怀疑态度。提出这样问题的人,大概忽视了一点,即电影的本质为一种视听艺术,声音占到了其中的二分之一。然而出现这样的现象,我们并不能简单归咎于某一个人或某个环节——对于电影声音的忽视,是从产业、到创作者、再弥漫到观众之中的。入围本届影展“藏龙”单元的热门影片《野马分鬃》的导演魏书均即是录音专业出身,在片中他借由男主角的经历真实而生动地描摹了录音师在剧组中所处的尴尬地位。上课学四年举杆、接活只需会摁俩按钮,录音师的工作真的如此无足轻重吗?此次平遥电影展“电影与音乐主题对话”首先对电影声音的问题作出了一次普及与提示,它呼吁电影产业更加重视电影声音,也呼吁创作者更早地将声音和音乐纳入自己的创作,从而促进一个更加成熟、完整的电影体系的形成。贾樟柯:我和张阳是北京电影学院93级,我学的文学,张阳学的录音。那个时候年轻人特别流行摇滚乐,他们就有一支乐队。我记得第一次看他们演出,是在我们电影学院的食堂里面,我们那个食堂白天吃饭晚上弄两个转灯,“清醒”还有其他几支乐队就在那儿演出。这是最初的一种认识,但是那个时候年轻人之间因为有了音乐、有了电影,距离特别的近,没什么障碍。前一分钟还不认识,后一分钟已经勾肩搭背是哥们,甚至可以坐在一起聊天喝酒,我很怀念那个时候的那样一个氛围,不仅是音乐,延伸到电影也是一样。我记得我第一次拍短片,因为学生拍短片,当然是没什么钱。拍片就会涉及到音乐的问题,那个时候当然也没有钱来请作曲,我们就找现成的音乐。那个时候张楚刚刚出了一张专辑,其中有一首歌的过门我特别喜欢,我就想用那个。那时候张楚的MV已经满卫视在播,盛极一时,我们几个人托中戏的同学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你用吧。过两天一起吃了一个饭,就用了人家音乐。那时候还称不上是一个导演,就是一个爱电影的孩子跟一个做音乐的人之间那种互相帮忙、互相欣赏,没有距离感,是特别让我怀念的,那个音乐当然也给那时候我自己拍摄的、很粗糙的短片增色不少。贾樟柯:我拍第一部长片《小武》是和张阳合作。《小武》的时候我感受到,就是因为有摇滚乐,有共同的音乐和爱好理念,我们最后在声音世界里面有一种精神上的一致性。我们录了很多汾阳山西街道上面的噪音,那时候满街都是流行音乐,我特别希望把这些声音采集到之后用重新编辑的方法来强调,街道的噪音、汽车的喇叭声、街上店铺放的音乐……这样声音的要求我跟另外一位录音师就冲突比较大,因为那时候我们电影声音是要求的所谓“干净”,要对白特别清晰,层次特别分明,我的声音概念是得不到支持的。当时张阳特别支持我,因为他的思路是从声音艺术来的,他是从摇滚乐去理解我为什么要有这些东西,我也能够很好地用音乐的术语跟张阳来沟通我要什么,他也可以实现,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乐手,他知道音乐内在的规律。就是因为有了这种共同的介质,我们才能一起来寻找一种新的表达的可能性、新的模式、新的样式。之后慢慢地,除了有源音乐,我们也开始写电影音乐。我个人跟两个作曲合作比较多,一个是林强,他主要偏电子的,一个是跟半野喜弘。张阳也是介入到了声音甚至音乐的处理里面,因为其实除了作曲写的音乐之外,在很细微的地方,有时候张阳会再补充写一些音乐,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这么多导演和他合作。他一直在做声音,包括像刁亦男、王全安,就是因为他对声音的概念、能力是全面的,不单单是前期的声音采集、录制,包括后期的编辑、声效,甚至在作曲上,都可以处理,他算是全能的声音艺术家。
我们以前叫录音师,其实只是整个声音艺术里的一个部分而已。在我们的团队里面张阳所担任的就是声音导演的角色。他要对整个影片从音乐到声效、到对白,对所有声音世界的处理做全面的这样一个设计。张阳:对于我来说,电影的声音首先是听觉,一种生理感受,其次它和电影画面是有很大联系的。音乐本身是一种很古老、很成熟的艺术,它可能比电影的年龄还要长。绘画、音乐本身的表达就非常的强烈,但后来又有了电影作曲的概念,所以音乐在电影里面到底处于什么位置?可能很多时候它需要具备画面性或者说故事性,它和电影本身需要发生联系,这一点上电影中的声音和音乐是类似的。我们以前玩儿乐队的时候,沈黎晖、于凯、刘维都是美术学院学美术的,所以我们沟通的术语经常是和美术相关的,“这个音乐再冒点儿烟”,好多朋友来听不懂这帮人在干嘛。后来做《小武》的时候,我当时就很兴奋,没有见过这样的电影。我就跟贾导演说,我们这个声音混出来了外国乐队的感觉,很有质感,不是雾化的,是很硬朗的。张晓舟:今天的论坛有三个方面,一个是传递刚才几位谈到的一个理念,电影声音、电影音乐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工作,不仅仅是做一个宣传曲、主题曲那么简单,它包含了声音和影像的关系。第二个就是它作为一个工作的重要性。现在其实根本谈不上中国的电影音乐能有一个产业,它是没有的。类似张阳这样的,有时候可能是大家互相打听,谁配乐怎么样,来试试看。甚至有的导演是完成了之后才来干这个事情,没有前期的一个介入准备,没有一个声音导演,也没有想好音乐要怎么弄,那么我觉得有必要向更多的年轻导演,包括电影产业、音乐界的人呼吁一下,应该在产业链条里面有这个环节。第三,凡事都是这样,变成一个产业之后就要谈钱。如何能够既谈钱又谈感情?我们那个年代只有感情,因为大家都没钱,就互相扶持。产业化能够促进这个东西形成可持续的一个机制,但是如果过度产业化,有时候可能会变成年轻人之间的障碍。可能将近十年前吧,老贾让我陪一下林强。林强不用手机的,那天下午跟他在一起,有青年导演电话打到我这里来,说想找林强,我就把手机给林强。大概聊到第二句话,这位导演就问林强的报价。林强相当不高兴,“不要跟我谈钱,我从来不谈钱,你把电影demo寄到台湾,我给你一个地址,我们一切看缘分”,这个电话就挂了。这个我觉得很棒。首先你得喜欢这个电影,两个人有缘分,才可以合作。另一个例子就是周子阳,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乐迷,很多年前看了宋雨喆的演出,他的电影配乐的时候找到宋雨喆,宋雨喆通过朋友婉拒了,他就找到昌平人家里,打开电脑说让人家看一下电影。他自己钱很少很少,但宋雨喆喜欢《老兽》,非常非常少的钱给他做了这个,后来出了电影原声的唱片。这个事情也有时候可能没有那么复杂,首先是因为喜欢。B6(楼南立):这两年除了中国的电影,我也参与到一些好莱坞的电影的项目里面。我了解到他们有一个我们非常缺乏的工种——Music Editor。他不作曲,不做音乐,只剪辑音乐。作曲家生产的这个作品,怎么能够舒服地放到电影里边去,Music Editor就是干这个活的。这个工种我觉得在《南方》的时候张阳老师就一手干了,对吧?其实好莱坞电影里面有一个专门的人干这个,别管是作曲家提供给他的,还是版权部买过来的版权音乐。我刚做完一个十多分钟的短片,是与拍《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意大利导演(卢卡·瓜达尼诺)合作的。我非常惊讶,剪辑师会要求我把“stand”,就是简单的分轨发给他,他们有一个人可以帮我动分轨。动什么程度?像音乐家一样动分轨。国内我见过很多人乐理不懂、节奏不懂就可以楞剪,而他可以剪到和我的效果一样。我非常惊叹于他们音乐剪辑的功力。张大磊:音乐可能要先于电影进入到我的生活里面,也是引导我能开始接触电影、艺术的方方面面。音乐其实是一个门,然后把我带到这个里面来,所以我目前不管拍摄还是写剧本创作,音乐始终都在。我非常清楚我的电影里面音乐少不了,而且它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很多桥段或者很多动机可能并不是因为电影起,而是因为音乐。有的音乐单听可能会不舒服,但是在某一个情境之下可能就是对的,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一段音乐、一个旋律,给了我一些灵感、一个动机。包括我剪辑也有一个习惯,我习惯先把空间搭建起来,空间里声音很重要。搭建出来之后才会清楚我的画面如何去排列、去剪辑。所以,这也涉及到一个我理解里音乐在电影中存在的方式。我每次都在找一个方法,让音乐用一个正确的方式出现在电影里。它不一定是配乐,有时候可能是环境音,是空间一部分,甚至它可能只是一种声音而已,或者说是一种音效。现在很多电影配乐其实更多的是音效,是声音设计。它可能是一个情绪的补充,不一定是完整的一个旋律。我原来一直做音乐,之前也非常认真研究过电影配乐这个领域。我从交响乐开始研究的,一直研究到现在的音乐家。现在新一代的导演很多在影像上面已经非常成熟了,但是对配乐的理解却依然很尴尬。譬如说片子的题材可能不适合某种音色或风格——比如刚才说的交响乐——并不是说交响乐不好,而是跟电影合适不合适。对于音乐风格和音乐背后文化的理解度上,还需要有一段时间的积累。对我来说,音乐和电影如何平衡,我目前还在做这个尝试,还没敢跟作曲老师、音乐家合作,现在基本上用的都是已完成的,或者是经典的一些音乐。王晶:张大磊老师说的问题我们之前也一直在讨论。电影的音乐层面其实有两个概念,一个是传统作曲的概念,是我们有了一个画面之后,音乐家基于画面去做音乐的创作或者处理,一个就是已经完成的作品加入到电影里。这次做《不止不休》我也试图加入了很多摇滚乐的元素,因为这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很希望能从我自己的内心感受,或者说自己的喜好出发去完成它。但当我真的试图把我之前迷恋那些摇滚乐加入到电影桥段里面去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音乐本身是精彩的音乐,电影的画面段落也是没有问题的,但融合的时候就会产生一些不太和谐的感觉。我也在反思这个事情。音乐作品本身就是音乐人自主的、完整的、独立的一个创作过程,它已经是很完整的作品,如何把一个完整的作品加入到另外一个艺术或者电影作品里面去,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值得讨论和思考的问题。在好莱坞体系里音乐总监或者音乐监制是特别重要的一个职务,他的工作就是听大量的歌,在成型的影视作品里把歌很合适地放进去。沈黎晖先生和贾导要做的这个计划其实有点类似,怎样找一座桥,把两个艺术作品很好地融合到一起。前置是一个挺重要的概念。作为导演、作为创作者,你本身对音乐应该是热爱的。音乐不是一个工具,也不是一个附加的东西,而是我们生活在音乐里。作为创作者我们需要音乐,我们需要文学,我们需要这些东西。像沈黎晖先生刚刚说的,电影人和音乐人在一起,大家做朋友是最重要的事。先作为朋友,精神上、理解上相通,把这个东西前置,以后在创作上就会有完美的融合。张晓舟:可能是长期积淀的过程,音乐家多看电影,电影人多听音乐,对对方的艺术领域熟悉度更高,才有可能建立沟通。王晶:今年我有幸帮平遥电影展的剧本创投项目看初审第一轮的剧本,我们上电影学院的时候写剧本就是第一场(日、内),这场戏发生了什么,我看现在年轻一点的创作者他们在写剧本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有一个非常用心的导演,他的剧本第一行是两个链接,忘了是虾米还是QQ音乐,“请您在读剧本的时候,播放这个歌单”。然后他还会在一些重要场次写道,“请您在这个时候听这个歌单、这几首歌、读这场戏”。现在大家在创作时候把音乐提到这个位置,后期制作的时候肯定会非常棒。之前的导演会把每场戏的照片放在前置引导,现在有音乐引导,慢慢会很棒。就像晓舟老师您说的,这几年摇滚乐越来越好,导演能够去现场听听音乐,和音乐家们喝喝酒,请音乐家们看电影,挺好的。现场图片来源:平遥国际电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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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电影摄影师 文|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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