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丹阳,来源:刺猬公社
“最后一天了还是这个鬼样子,为什么突然出现一个绿一个蓝的眼睛,波斯猫吗?那么简单的一个镜头已经做了四五遍了,乱七八糟简直是。”成片前一天导演王昕的“强迫症”爆发,用鼠标指着画面中姜子牙的眼睛,不满地诘问道。
很快地,他又切换到另一个展现阳光余晖下小山坡的画面中,继续“找茬”。
“这个是什么?黄、粉、红、蓝、绿、橙、紫,彩虹啊?” 非常细小的颜色分布差异,在王昕看来却是极大的不专业。美术组的同事笑称,只要王昕背着手走到他们的电脑屏幕前,所有人就开始紧张了。
王昕背着手的样子
这样一位追求完美的铁面导演,在《姜子牙》全国公映之前却发了一条充满柔情的微博。
2018年《姜子牙》的第一支测试镜头诞生,角色小九被赋予了生命。王昕说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地下室看到第一个有颜色、有材质、有灯光的角色(小九)从门帘后走出来,可以与女儿被递到他怀里那一刻比美。
为了探索《姜子牙》背后的故事,娱刺儿(ID: yuci-er)近期与联合导演王昕聊了聊,发现这背后是四个中年男人的梦想,与三代国漫人的青春。
在《姜子牙》导演组中,王昕绝不是唯一的“强迫症患者”,其他三位导演对作品的“吹毛求疵”程度,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导演程腾就做到了“在有限的时间内抠细节、有多细抠多细”。
程腾在给团队讲戏
图源:《姜子牙》
影片故事发生在3500年前,那是一个没有文物出土、也鲜少有历史记载的神话时期。如何用动画创建出一个既真实可信、又充满想象力的封神世界,是导演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我们现在已知的这些中国元素,包括人文建筑和花纹图样,其实都不能用,因为它们都带有一些朝代属性。当我们自己做调研时发现,(姜子牙)那个时期还是原始部落,大家穿草裙、住在木堆的房子里,但真设计成那样观众也接受不了。” 程腾说。
为此,整个团队参考了诸多野史和道教典籍,亲自设计了一套符合封神时代的“世界观细节”,其中大到气候和地貌,小至器物和纹徽。
图源:《姜子牙》
但这只是个开端。
用动画来展现人神妖混居、多种信仰并存的时代,无论是视觉还是故事内容,都要做到极致。
从王昕负责的三维动画制作来看,《姜子牙》涉及的影片特效镜头数高达1300个,占全片的80%,而单场景平均迭代轮数就超过40次。
随着版本的迭代,很多设计理念也不断被推翻重建。一些原本风格繁杂的画面,迭代到最后反而变得极为简单,人神妖三界的画面都透露出强烈的秩序感。
天庭的克鲁苏设计风格,透露出威严与冰冷
图源:《姜子牙》
其中,北海酒馆是王昕认为制作难度最大的一段动画。
在角色设计上,北海酒馆是个聚集着人、妖、人兽等千奇百怪族群的场所,所有的角色既要有自己的独特感,又要与彼此的画风相协调,更难的是有限的画幅还将被放大到巨幕上,每一个细节都会被充分展示。
北海酒馆的一个镜头
图源:《姜子牙》
“如果我们图方便的话,可以把酒馆的房子做的大一点,这对我们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我们要表达的是上古社会,那时候没有那么大、那么宽敞的房子,只有拼拼凑凑搭起来的小棚屋。”王昕说这对场景的调度也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此外,因为影片涉及到一场非常复杂且恢弘的史诗级战争,为了让画面更加华丽且夺人眼球,《姜子牙》的另一位导演李炜,为其加入了精美的二维动画。
“二维段落是姜子牙立项后,我就发誓一定要做的,因为(中)国风的东西,才会让观众疯狂。” 李炜表示,二维动画与三维动画的区别是,它没有试错的机会。
二维动画的九尾狐让很多观众为之尖叫
图源:《姜子牙》
确定了要做二维动画后,李炜把分镜拿给《大鱼海棠》的导演张春看,张春看完后说“这片子的工作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太庞大了。”
这句话很快便被验证。
导演组找来业内顶尖的原画师裴裴负责二维段落创作,但即便以1到2天画一帧的速度,完成这段二维动画所需的工作量仍是正常强度的4至8倍。
李炜认为北海镇斧是最有挑战的镜头,像山一样的巨斧落下,海水炸起来的速度非常惊人,而这个画面涵盖的细节更是数不胜数。单个场景的PS文件里,有多达600个图层,每次打开电脑都要黑很久。
北海镇斧
图源:《姜子牙》
“二维段落总体来说,是虐了大家一把,包括成本。”李炜在接受访谈时,曾坦然地说有几段二维动画特别贵,但大家都是尊重的,因为对试听方面有着一样“变态”的追求。
导演们较真至此,却还是有网友指出姜子牙的头发丝,做的没有哪吒的细致,还有动漫迷表示人物的头发是一部作品里最难把控的部分,能够体现出制作的细腻程度。
这让王昕多少有些委屈。
“其实从工序上讲,姜子牙这种头发的制作反而更复杂。我们为了避免那种海飞丝感觉的头发,要手工地去插模型贴片,为了增加多一些细节,还需手绘透明贴图。” 王昕说,既然选择了极简的整体设计风格,就没理由给人物配上海飞丝样式的头发,他更希望用整体的画面去讲故事。
历时四年时间,动画终于成片了。在《姜子牙》内部审片会上,在场所有人看完都激动地鼓掌叫好,只有程腾默默地坐到了声音老师旁边,说感觉音画有一点点不同步。
声音负责人陪着程腾重看了不知多少遍,最终他发现了问题所在,提出“这里提前了一帧”,要知道在高清电影中,一秒钟时长有48帧。
然而程腾说这距离他追求的极致还差很远,“要不是一堆人拽着,我还想改呢。”
与大众的传统印象不同,《姜子牙》讲述的是发生在封神大战结束后的故事。战后,已被封神的姜子牙因一时之过被贬下人间,失去神力的同时被世人所唾弃,而他在昆仑体系中历经百年建立的信仰,也在慢慢坍塌。身为凡人的姜子牙,要在“苍生”、“人性”、“公平”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
很多人都能在姜子牙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当我们满怀欣喜地毕业步入社会、拿到一份大公司的offer、成功升职加薪,以为这已是历经磨难后的“位列仙班”,却没想到真实的情况是,我们日渐在繁复冗杂的工作中失去了方向,变成了职场中的工具人、写字楼中的社畜。
重新寻找自我,不仅是姜子牙的求索,也是众多平凡人的终生命题。
图源:《姜子牙》
同样地,姜子牙的身上也藏着几位导演的故事。
《姜子牙》项目的发起人、导演李炜,是位从业二十余年的国漫大神,曾担任《宝莲灯》的主力原画、并执导过《大鱼海棠》,这两部作品是不同时代国人的童年回忆。被中国传媒大学聘请后,李炜一直负责教授动画系的原画课程。在学生眼中,他是一位“颜值很高、画工很好,又非常飘逸的中年男子”。
李炜导演
图源:《姜子牙》
“老师经常是想到哪儿就讲哪儿,讲着讲着就开始闷头画画,画不下了就擦了前面的继续画,稍微走神一下就跟不上了。”李炜的学生回忆说,同学们都叫他“炜神”,会争相膜拜他在黑板上的范画。
程腾和李夏是李炜在中传的学生。当年,程腾因为追女朋友误打误撞进了动画系,一直学习纯艺(Fine Art)的他实则是个动画小白,对同学们张口就来的业内术语一知半解,还因此受到过嘲笑。李夏则截然相反。他从小学便“入坑”漫画,初中时开始画影视分镜,进入大学便被校友尊称为“李神”。
程腾(左)和李夏(右)
图源:《姜子牙》
就是这样两位差异极大的动画人,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好搭档。
他们大三时联手制作的动画短片《红领巾侠》,在10年初的互联网上被广泛传播,至今提起这部作品仍会炸出众多爱好者,当下业内活跃的动画人中,很多也受到过这部作品的鼓舞。
但正如姜子牙封神之后被贬下凡,程腾和李夏也在步入社会之后遭遇创作冲击,加之当时的国漫市场环境复杂,他们一度觉得失去了方向。
像“下界”的姜子牙一样,他们在学校建立起的价值观信仰,也在被慢慢瓦解。
“所有人都告诉他,你看到的那个东西可能是错的、是假的、是不对的,但是姜子牙内心会困惑、迷茫、放不下。” 程腾说包括他在内的很多年轻人,在离开学校、进入冰冷的社会时,都会发生一种“认知失调”,像姜子牙一样找到重生的路很难,但成功了就永远是自己的神。
姜子牙最后找到了他的“道”
图源:《姜子牙》
程腾和李夏随后选择出国留学,他们去了同一所动画专业强校——南加州大学。以此为基点,程腾毕业后进入了美国梦工厂,而李夏则得到了皮克斯的实习机会。
他们还在加州认识了王昕,一个身上同样有着姜子牙影子的人。
王昕在做《姜子牙》之前,是暴雪动画的角色总监和艺术总监,拥有十六年以上的IP创意开发与CG制作经验,他作为核心主创的《魔兽世界》《守望先锋》等作品更是世界闻名,称之为“神”一点都不过分。
图源:《姜子牙》
但就在事业和家庭都处于上升期时,王昕却毅然选择放弃高薪、暂别家人,回国加入《姜子牙》。
他当时被问及最多的就是,“为什么”?
作为一个受美国教育成长起来的动画人,王昕在工作了十几年后突然发现,小时候特别喜欢看的《九色鹿》《大闹天空》等国漫已逐渐远去,现在美国几乎看不到任何当代的中国动画,国漫像是陷入了一个断档期。
“也是时机都凑上了。一来是我的好朋友们(程腾和李夏)决定回国接手这个项目,当时我还认为坑很多、是挺危险一个事情。但另一方面在暴雪的工作反复地戳同一个点,我想有不同的挑战,也有信心回来把控这个(姜子牙)项目。”
人到中年的王昕,有着与姜子牙一样的困惑和危机感,回国做动画于他来说,也是一次求道问道的旅程。
王昕坦率地说,回国之前他曾想过最坏的结果,但往往最简单的目的驱动力最强。
“大家都是很简单的动画人,很简单地想做动画。”
国漫行业的现状比几位动画人预期的更差。
王昕在暴雪工作期间,也曾回国考察过一线城市的动画公司。他对此的描述是:很难找到一家技术与艺术、过程与结果、个人与团队平衡的地方。
一边是以影视特效、广告、IT型动画公司为主,它们更注重结果和时效;另一边则是中小型个人动画工作室,它们看重过程、凭借感性创作,却陷入兜圈追尾的模式中。
王昕理想的动画团队创作模式则是:前期以过程为重,螺旋式有序推进;项目中后期则以结果为重,直截了当地线性推进。
在暴雪工作时期的王昕
图源:微博
但令他苦恼的是,国漫行业连全流程的概念都没有建立起来,前中后期的制作往往外包给不同的公司,彼此间的沟通协作几乎为零。
接了《姜子牙》这个烫手山芋,也意味着要直面国漫行业的一切挑战。
为了建立起全流程的沟通协作机制,王昕很早就邀请几个负责姜子牙中期制作的公司,加入到前期制作中,后期也提早进入中期项目流程。这样的创作模式在国内是先例,为了顺利地推行下去,需要付出大量的教育成本。
王昕说,他们为了做《姜子牙》,办了一个学校。
除了定期组织培训讲座、帮助几个团队理顺各自的制片流程,王昕和几个导演还专门为《姜子牙》建了一个维基系统,动画中所有角色的设计过程,大到三维模型,小到人物的口头禅,都能在系统中找到。
图源:《姜子牙》
与美国工业化的动画生产不同,王昕称《姜子牙》的创作模式是农业化。
“工业化更多是指流水线式的生产,但你会发现这种装配式的东西在内容创作领域是走不通的。” 王昕表示《姜子牙》项目做下来,他发现中国市场的观众口味是灵活多变的,这个特点有利有弊。
“多变是因为产业和市场不成熟,但也给了我们很多机会,去定义或者帮助定义。在美国很难有这个机会,老实说是因为太成熟了。”
王昕认为像美国的迪士尼、皮克斯、梦工厂等大公司垄断下的全流程内包模式,它的创作活力反而不如中国市场,因为成本太高而牺牲了灵活度。现阶段的国漫应该以培育为主,导演更像是个老农夫,要精准地去配置阳光、水分、肥料,和种子,“长不长是它自己的事,但你得在旁边陪着”。
图源:豆瓣
沉寂数年的国漫市场,在2019年迎来了大爆发。据国家电影局统计,2019年国内共生产了51部动画电影,其中《哪吒之魔童降世》以50亿的票房创下国漫的最高纪录,而《白蛇·缘起》《罗小黑战记》等动画电影,也取得了不错的口碑和票房成绩。
有人说,国产动画的春天来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还很初期,我甚至不觉得中国动画形成了产业。”王昕说国漫还远未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圈,但蓄力待发的新一代动画人已经就位,他们有很强的学习欲望、进步很快,5年到10年后会是另一番景象。
“从数据上看,国产动画的春天可能要来了,但这取决于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创作者,我不想当那个让春天结束的人。” 程腾坦诚地说《哪吒》珠玉在前,他很担心观众不喜欢看《姜子牙》怎么办。
“票房上别亏就行。其实我们也不应该期待每一部电影的票房都如《哪吒》那样大爆,市场上应该有各种各样的作品,有的在商业上获得巨大成功,有些则具有其他的艺术价值,这样行业才更加多元和健康。”
相比于程腾的小忐忑,王昕对票房并没有很大的期待。
“我更希望五岁和九岁的女儿们可以坐下来、很高兴地看完这部电影。可能会被吓到,但没关系,她们喜欢就好。”
参考资料:
[1]. 视频短片《姜子牙导演特辑》.彩条屋.
[2]. 视频专访《程腾导演开腔》.环球人物.
[3].《姜子牙归来前的1500天》.动漫杂谈.2020年1月23日
[4].《我为什么从暴雪辞职,来北京做动画》.王昕的知乎文章
[5].《专访姜子牙导演:这是个悬疑片,苏妲己身份是最强的悬疑点》.搜狐.2020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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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数英 文|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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