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俊昊执导的惊悚新片《寄生虫》将这位韩国导演独特的黑色幽默和精巧悬疑提升到了新高度。它讲述了一个底层家庭诱骗潜入富裕家庭生活的故事，吸引了全世界的影评人和观众。值此奉俊昊首次客座《视与听》编辑之际，汤尼·雷恩（Tony Rayns）——亚洲电影专家，同时也是奉俊昊作品从最初的拥护者，将与奉俊昊一起探讨那些曾点燃他对电影热爱的痴迷与影响，回顾他的创作生涯。撇开才华不谈，奉俊昊将成功更多归于他是希区柯克式的导演。他并非盲目的致敬（他不是布莱恩·德·帕尔玛，注1），也不痴迷于悬疑或犯罪感转移的心理学。但他确实遵循了希区柯克的策略，通过完整的故事板来精心规划电影，使他得以呈现错综复杂的各环情节，并对悬念吸引观众的方式感知敏锐。此外，奉还掌握了希区柯克玩弄观众同情心的技巧，经常鼓励观众认同言行不佳或陷入道德困境的角色。他有着与希区柯克相似的黑色幽默感，或许也一样偏爱奇异的视觉冲击（《惊魂记》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最重要的是，奉学会了希区柯克把严肃意图伪装成娱乐的诀窍。2000年他第一次访问伦敦，参加伦敦电影节首映影片《绑架看门狗》的放映，并与贾樟柯在伦敦当代艺术中心（ICA）同台表演“新导演”脱口秀，我在皮卡迪利广场的标准剧院的顶棚上偷窥发现——奉注意到希区柯克画像时表现得特别兴奋。当然，电影和故事板不一样，奉经常受不利的环境所迫而改变前期制作计划。早年尤其如此：由于预定明星在最后关头退出，制作人大幅削减预算，《绑架看门狗》（2000）几乎被取消；这种难以应付的情况下，奉不得不在制作中改换场景并即兴发挥。在2008年出版的《奉俊昊》（Bong Joon-ho）一书中，郑智妍（Jung Jiyoun）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采访，他坦言了这一点，也详细描述了他在《汉江怪物》（2006）中所做的许多改动，以使CGI（3D动画）工作降低到预算内。即使是《雪国列车》（2013）也险些“脱轨”，因他准备在布拉格拍摄的时候，关键的制作资金突然断档，在那之后很久，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告诉奉俊昊他想要重剪这部电影。(据奉回忆，韦恩斯坦在纽约的办公室里会见并热烈拥抱了他，说了句“奉导，你真是个天才!”，随后他被领进了一间侧室，大亨表示要帮他“斧正”戏份。注2)显然，直接观看成片要比做影片心塞坎坷的编年史更有趣，但首先我们要弄清奉俊昊是何方神圣。他1969年出生在大邱市，是家中四个孩子最小的，他的父亲奉尚均（Bong Sanggyun）是平面设计师也是大学教师；他的母亲曾是小学教师，因是著名上世纪30年代小说家朴泰元（Park Taewon）的女儿而在政治和经济上饱受迫害（朴在朝鲜战争期间叛逃到朝鲜，韩国反共当局经常惩罚这些人物的亲属）。据奉俊昊自己说，他是一个孤独而内向的男孩，在学校成绩很好，业余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画卡通漫画。奉在中学时成了影迷，看国内电视上播的各种过审删减电影，也会调到美国军事广电网（注3）——技术上是非法的，但甚至连酒店也这么做——并开始考虑从事电影制作。他的家庭是天主教徒，在家中和圣经课上他了解到韩国军事独裁的不公正，以及1980年光州事件对手无寸铁平民的屠杀。他在首尔延世大学（Yonsei University）读社会学——《寄生虫》中的儿子基宇制作的假文凭就是“延世大学”——和他这一代的大多数学生一样，他也是一名反政府、支持民主的积极分子，曾因为参加了一次“非法”教师工会的示威活动而被关押了一个月，并与各种“小罪犯”关在一个牢房里，这些人后来成了《汉江怪物》和其他电影中人物的原型。他最终被判缓刑，条件是必须直接服兵役。所以他直到1993年才从延世大学毕业。在那之前他已经在大学电影俱乐部拍出了第一部短片《白色人》(1993；这是一个中产阶级雅皮士发现一名工人的断指并装进了口袋的故事），也是在那他遇到了未来的妻子。我在高中时，对韩国的经典电影一无所知。举例来说，我完全不了解金绮泳的影片。当时我主要关注70和80年代的美国类型电影，以及欧洲电影，通过电视来看。当时所有东西都在电视上看，因为我们没有电影院或家庭录像。在欧洲电影的日程放映时段，我记得我看过费里尼的作品，还有一些特吕弗的。但我喜欢的电影都是在美军韩国电视网频道周末播出。我记得看到过萨姆·佩金帕、布莱恩·德·帕尔马、西德尼·吕美特、约翰·施莱辛格、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约翰·福特……韩国公众可以浏览美军韩国网络频道，但在每周五午夜，他们会播放你在韩国电视上看不到的节目——那些充满性和暴力的电影，你只能在父母睡觉后偷偷看。我记得熬夜看约翰·卡彭特和布莱恩·德·帕尔马的电影，还有很多B级片。当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对电影的痴迷有点孤芳自赏。我会收集资料，建立自己的十佳名单......只有当上大学的时候，我才发现大家有同样的兴趣。我创建了一个电影俱乐部，很快就找到了所有其他喜欢自己看电影的孩子。我们聚在一起分享我们的痴迷，寻找罕见的录影带，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常会找到稀有的电影，然后给大家分享。从那时起，他进入韩国电影艺术学院（KAFA）学习了几年，并以出色的短片《支离灭裂》（1994）毕业，该片预兆出了一些包括《寄生虫》在内的，他后期作品的主题、讽刺幽默和以及视觉风格。它分为三个片段和一个尾声：前三个片段展示了三个犯罪者的各自的不法行为，而尾声揭示出三个人都是保守社会的栋梁支柱，并一起在电视谈话节目中公然讨论社会道德。国内外的电影节放映很快使该片成为KAFA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学生电影，奉俊昊和他的两个同学被KAFA早期毕业生朴起镛（Park Kiyong）挖去做助理导演，参与《仙人掌旅馆》（Motel Cactus, 997）的制作，奉也因此获得了联合编剧的荣誉。在拍摄期间，奉的特殊任务是要盯住经常任性的摄影师杜可风。此次工作后他被车胜宰的Uno电影公司聘用（后来改名为Sidus），联合编剧了闵丙天导演的《幽灵号潜艇》（Yuryeong, 1999），然后导演了自己的头两部剧情片。
《支离灭裂》(Jimimyeolryeol, 1994)这幅对奉早期职业生涯的速写还缺少对社会和政治背景的了解。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反对独裁军事统治的斗争占主导——包括反对所有的军事法律条款、审查制度、经济控制以及对异见人士的暴力镇压，产生了整整一代“觉醒”的活动家。1988年，各种限制有所缓和，首尔举办了奥运会，并开始将江南（汉江南岸的一大片地区）从农田转为现代化都市，但是随着反政府活动的继续，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城市街道上出现了大量的催泪瓦斯。现在看电影变得容易多了。在家时可以打开放映机调到标准频道，而年轻时的我会在市场上翻箱倒柜地找片。现在不仅作品本身是如此易得，还有采访，关于电影制作人和电影的信息……都在流媒体服务上。这很刺激，但同时也会感觉有点空虚。我以前如饥似渴地很想接触到这些东西，但现在它们唾手可得，就好像你对那些容易买到的糕点和饼干不太感兴趣一样。现在我已经拍了20年的电影，发现自己甚至开始接触更古老的经典电影了。我不怎么看很多新电影或电视剧。而是看了很多约翰·福特的早期作品，还有早期的黑色电影……我发现自己在思考电影的本质是什么，以及视觉故事的讲述——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我的家人有时会问我为什么看那么多20世纪30和40年代的电影，当时好莱坞正在发明许多类型电影制作的形式。所以我想我仍然对探索充满热情，只是电影越来越老了。我现在倾向于看新上映的蓝光电影，所以我的观看有点受此影响。最近看了让·雷诺阿的《兰基先生的罪行》(1936年)，真的令人难忘。我还头一回看了塞缪尔·富勒(Samuel Fuller)的《美国黑社会》(1961)，一部晚期黑色电影，非常棒。除此之外还有罗伯特·西奥德马克(Robert Siodmak)的《螺旋楼梯》(1946)——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英国导演卡罗尔·里德(Carol Reed)的电影《堕落的偶像》(the Fallen Idol, 1948年)也是如此。直到1993年，平民出身的金泳三当选总统，普通民众的言谈举止才出现明显的变化，但他政权的任人唯亲和腐败，使得愤世嫉俗和悲观主义很快就卷土重来。上世纪90年代中期发生在首尔的两起人为灾难，让人们更加普遍地感到，韩国社会和政治的核心出了严重问题。1994年，在早高峰时段，首尔圣水大桥的部分桥板坍塌坠入汉江，造成当时过江的车辆上32名通勤者和学生死亡。仅一年后，五层楼高的三丰百货公司同样突然倒塌，造成500多人死亡。这两次灾难都归咎于劣质的工艺和材料，并可追溯到政府监管松懈。一时民间充满对贿赂腐败的种种猜测。近20年后，同样的公愤再次出现，而且愈演愈烈，世越号客轮沉没事件，造成船上数百名儿童死亡，这显然又是由于官商勾结，使得这位耻辱的船主建造的船只重心过高；船长和船员的应急培训和突发反应也同样遭受质问。
《杀人回忆》（003）奉俊昊包括《寄生虫》在内的作品都反映了他成长的韩国环境，以及他那一代人对国家治理方式的深切担忧。最重要的是社会不平等感——阶级分化，这显然不局限于韩国。更具文化特色的是社会现实的直接反映，例如警察在《杀人回忆》（2003）中的无能和暴力倾向。正是当年悬而未决的真实案件，在韩国观众心中唤起了上世纪80年代的清晰记忆。同样在《汉江怪物》中，当政府和俯首帖耳的可疑媒体散布假消息，说一种传染性病毒比汉江的怪物更具威胁时，工人阶级平民被大规模撤离到收容所——与《寄生虫》中金家一家人面对泛滥的积水和污物被迫离开地下室，对应了同样的社会现实。《汉江怪物》中朴家两个受过教育的孩子显然也都是学生运动背景的产物：女儿南珠像第三世界的游击队一样射箭（你可以想象，她在学生宿舍墙上贴了一张切·格瓦拉的海报），小儿子南日可以轻松地制造和投掷燃烧弹，令人想起在首尔市政厅周围激烈抗议的人们。
《寄生虫》(2019)20世纪80年代末，韩国出版了一本名为《认识电影》（Understanding Movies）的书，由路易斯·D·贾内梯（Louis D.Giannetti）的版本翻译而来（该书最初于1972年在美国出版）。这是韩国第一次出版或翻译关于电影的书籍。那真是一件大事，因为当时人们并不认为电影可以被研究，也不认为关于电影可以写书。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时刻，我知道对我这一代的很多韩国电影人来说都是如此。我哥哥学的是英国文学，他找到了一份负责翻译那本书一半内容的工作，所以我会在家看着他翻译——我当时还在读高中——我记得发现这样一本书时自己感到多么惊讶。在我成长的过程中，韩国有一些关于电影的月刊，但大部分都很糟糕，它们不是严肃杂志，比如《视与听》(Sight & Sound)或日本《电影旬报》(Kinema Junpo)。他们会发表一些关于波姬·小丝或者大众的社论——总之非常注重流行文化导向。但在这些杂志的最后十页后面隐藏着一个栏目，会严肃地做电影分析，解读像伯格曼和萨姆·佩金帕这样的作者导演。我常常狼吞虎咽地把它们收集起来。《认识电影》（Understanding Movies）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喜欢电影，也一直都很好奇，想知道镜头背后发生了什么，但直到读了《认识电影》和那些杂志上的评论部分之后，我才找到答案。30年前我学习电影的时候，我曾读了很多《视与听》杂志，常是和我的电影协会成员一起读，有时我们甚至会去弄非法拷贝的版本来看。有时奉的灵感直接来自个人。他曾描述过，《绑架看门狗》作为“我最私人的电影”，原本想叫《高等动物》，但被宣发代理否决了。他说:“我认为我的目标是保持和展示个性。”这部电影并不是自传体，但却充满着自我隐喻。主人公元俊是一位大学讲师，整个夏天在他简陋的公寓里无所事事，希望能得到终身教师职位，而他的妻子外出工作维持二人生计——这正是奉俊昊临近而立之年时试图在电影业中获取一席之地的真实写照。事实上，这套公寓和奉俊昊夫妇当时所住的几乎雷同。正如李政宰所扮演的一样，元俊这个角色外表温和、平静，但却被公寓楼里某处小狗的吠声所激怒，以至于他发现自己有能力做出可怕的举动：把小狗从楼顶扔下来或者贿赂大学院长来得到想要的工作。二者在道德上是对等的吗？
《绑架看门狗》(2000)奉俊昊设置了一种一直延伸到寄生虫的对立模式，他电影中用过半的时间交叉剪辑两个截然相反的角色来创造对比。楼上是元俊，每天基本无所事事，任由一点小烦恼膨胀成大困扰；楼下物管办公室的是千男（由电视明星裴斗娜饰演，她在日韩电影领域表现活跃并在突破转型），她是一个未受过太多教育但充满道德感和进取心的年轻女性，没什么职业前景但总是十分善良体贴。奉想法的高明之处在于，通过讨论寻狗启事的问题，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反过来又把他们带到社会金字塔的最底层，地下室有一个炖狗的保安，再往下一层是一个偷住的饥饿流浪者。这点也在奉之前的短片《支离灭裂》中得以预见，保安的电饭锅被用一种非常不寻常的方式破坏了（我在这里小心地避免剧透）。这种叙事结构最显著之处在于它拒绝遵守任何类型规范。《绑架看门狗》既不符合已有类型惯例，甚至在2000年时也不算政治正确，也许这就是韩国评论家和观众花了如此之久才注意到它的原因。韩国的CJ E&M公司也直至2013年才发行了此片的蓝光版。奉俊昊最喜欢的类型是犯罪惊悚片，但他电影里大多数的罪行显然没有解决。事实上，《母亲》（2009）是他唯一一部闭合叙事的作品：一个无力却不屈不挠的老妇人与警察以及各类三教九流的人物抗争，为使她被诬告的儿子脱罪，最终取胜——虽然最后的报偿完全出乎意料。《杀人记忆》中的连环凶案不能为三个主要嫌犯里任何一人定罪，因为奉拍这部电影时，80年代的真实案件还没有解决。（去年，DNA鉴定终于将某人与案件匹配上）悬而未决的威胁是这部影片的重要特点。《雪国列车》（Snowpiercer）中的阶级叛逆者和《玉子》（Okja）中的环保活动者与其说是罪犯，不如说是英雄，但两部电影都强调了他们的胜利是多么有限。实际上，奉本能地抗拒教条的类型结局以及封闭叙事，这是他对于类型片的普遍矛盾心理的体现。他很乐意为自己的电影赋予类型特质，但当他打破常规，采用曲折的叙事手法，或将一个戏剧性的场景做出黑色喜剧式的反转时，他会更开心。
《雪国列车》(2013)因为奉俊昊最受好评的电影如《杀人回忆》、《母亲》和《寄生虫》——都是相对较小投入的本土项目，很多人都想知道是什么把他吸引到像《雪国列车》和《玉子》这种场面宏伟规模壮观的复杂制作中来（大多是英语）。这回是文化背景发挥了决定作用，尽管个人也有部分影响。最大的推动力无疑是要开拓比韩国人口（略低于5200万）更大的市场。奉的同行朴赞郁和金知云在好莱坞制作英语电影的努力得到了充分证明，但《斯托克》（Stoker, 2013）和《背水一战》（The Last Stand, 2013）都被视为失败之作。奉俊昊受法国漫画小说激发而来的《雪国列车》显然是想追随同行们的脚步，但是没有经历那些与好莱坞专业人士谈判的恼人沮丧流程。而《玉子》作为对非制片厂资助方全权委托邀请下的产物面世（Netflix在没有附加条件或删改的情况下，勉强支付了全部预算），代价是放弃了奉俊昊偏爱的影院发行模式。一如既往，奉在用自己的方式追求着成功。我们只能推测个人因素。在奉俊昊开拍《杀人回忆》之前，他就向制片人提出了《汉江怪物》的想法（本质上就是汉江的尼斯湖水怪），但在他一个接一个地逐家访问偏远的视效公司，以预算为基础寻找合适特效时，面临了一系列的小羞辱。《雪国列车》和《玉子》通过提供给他梦寐以求的视觉效果消除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的名言说，一个导演控制着摄影棚的全部资源，就像给了一个男孩世界上最大的火车组玩具模型，这可能也对他产生了一定影响。此外，奉俊昊的影迷能意识到，除了对日本哥斯拉的几部拙劣模仿外韩国从未制作过一部怪兽电影，这大概是另一个激励他的因素。
《汉江怪物》1960年，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在他的电影客串和电视介绍中已经为观众所熟知，他出现在预告片和宣传广告中请求观众不要泄露《惊魂记》的结局（当然，这是在影片公映的日子里）。2019年，奉俊昊在戛纳《寄生虫》宣传册的开场白用了“一句恳求的话”，其中说道：“寄生虫不是一部依赖结尾大反转的电影。它显然不是那种，举例来说，刚看过的人在大厅里尖叫一声“布鲁斯·威利斯是个鬼魂”——让等待的观众陷入到惊愕和愤怒的骚乱中的某部好莱坞电影。（注4）”他接着“恳求”批评家们不要剧透。但出乎意料的是，奉俊昊确定电影的主标题设计时自我“剧透”，用螺旋形代替了韩语标题中的圆圈，以此巧妙地暗示影片情节结构。对此，我们就不再赘言。注1：布莱恩·德·帕尔玛，美国著名导演，被誉为“美国的希区科克”、“当代悬疑大师”。注2：此处一语三关。关于《雪国列车》的剪辑纠纷，联系上文“hatchet job”指重剪电影，原词亦有“诋毁攻击”之意（哈维老阴阳人了），同时还与影片剧情对应——片中曾出现斧头帮用斧头划破了鱼肚子沾血的镜头。奉俊昊解释为：“杀鱼更容易渲染气氛，鱼的出现显得怪异，我追求的是一种陌生的血腥感。” 韦恩斯坦作为发行方要求对此做删减，奉俊昊扯谎说这是为了致敬自己做渔夫的父亲，韦恩斯坦只能表示“哦，家人确实是最重要的”。而实际上奉俊昊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注3：美国AFN电视网是一个可以在线收看电视节目的网站，总部位于美国的加利福尼亚。网站包含了最受美国观众欢迎的娱乐节目、新闻节目和体育节目。同时，该网站还可以根据访客所处的时区提供最及时、最准确的电视和电台节目单。注4：此处指的应该是由昆汀和罗伯特·罗德里格兹联合执导的《刑房》中的第二个故事《恐怖星球》，讲述了小镇暴发丧尸危机后，舞娘切丽和男友带领幸存者逃难的故事，非常cult。奉俊昊从他为《寄生虫》设计的200多页复杂故事板中挑选了一部分，介绍了他的工作方式，并概述了影片的重要主题。奉俊昊为电影精心准备分镜的做法可以追溯到他十几岁时，当时他还是一名业余漫画家。《寄生虫》也不例外——奉说他为此准备了200多页的故事板。《寄生虫》是一部极具讽刺意味的喜剧惊悚片，它也成功触及了现代社会创伤的核心症结——逐渐加剧的不平等。贫穷但机敏的金氏家族中，有父亲金基泽（由奉俊昊的老搭档宋康昊饰演，有着典型的讨喜魅力），前链球运动员妈妈忠淑（张慧珍饰），十几岁的儿子基宇（崔宇植）和女儿基婷（朴素丹），他们一家住在一个狭窄的半地下公寓里。当基宇把自己乔装打扮成“凯文”，为富裕的朴家十几岁女儿做英语家教后，金家的命运发生了改变。朴家住在山上的一座豪宅里，坐落在镇上更宜居的地方。当基宇瞒骗进入了朴家的生活，其余一家人都凭着捏造的身份接踵而至：基婷成为了艺术理疗师“杰西卡”，基泽成了朴家的新司机，忠淑则成了他们的管家。他们的计划似乎完成了，寄生虫已经占领了宿主......但我已说得太多，因为《寄生虫》充满了令人兴奋的惊喜，最好是尽可能冷静地观赏。
《寄生虫》(2019)这部电影在奉俊昊的作品中不同寻常，因为它的人物活动几乎完全控制在两个地方——金家的小公寓和闪闪发光的朴家别墅。尽管如此，正如奉所解释的，他的工作方法仍然一样：“因为故事主要发生在两个空间，富家和穷家，我最初认为它可以作为一个戏剧作品。但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从第一行开始，我就意识到这不可能，因为如果不考虑镜头的移动、位置和帧大小，比如你在这看到的故事板，我就不可能写出故事。所以我立刻放弃了剧院的想法——我的大脑立刻对电影进行了优化。”影片开头，金家人齐聚在家。他们只靠折叠披萨盒为生，但我们看到了他们独创性的举动——从楼上的人家中蹭WiFi信号，开窗接受免费喷雾杀虫。奉俊昊说：“因为半地下室的房子天花板很低，当基宇举着手机搜索WiFi时，几乎触到天花板，家里狭小的生活环境得以清晰地表达。还有厕所很高的浴室——让人感觉这样生活的不适。黑泽明的《天国与地狱》（1963）对我构思《寄生虫》中的两个空间产生了影响。在影片中，你都能看到富人的房子就在山上，而罪犯在下面地狱般的贫民窟中。通过这种位置关系显示阶级差异对《寄生虫》有很大影响。这一幕中，基宇来担任英语家教时，第一次参观了朴家的豪宅。他被公园的管家雯光遇见了。这个豪宅是整套建筑，由奉与制作设计师李河俊和布景设计师赵元宇共同设计。奉俊昊说：“像《母亲》这样的电影，大部分都是外景拍摄，我会亲自去拍，然后把这些外景融入我的思维中。但因为寄生虫90%的戏份都发生在这两栋房子里，而它们都是成套的，所以制作设计师和我始终在沟通。现在有了非常先进的电脑绘图工具，可以用3D模型重现这些空间。在哥哥基宇的带领下，基婷以“杰西卡”的身份出现在朴家，她是一位艺术理疗师，将培养儿子多颂的天赋。这份工作使她抵达家庭的核心，并得以赶走朴家的现任管家雯光。奉俊昊说：“贫富差距一直存在，而发生交集也在所难免。《寄生虫》中富人和穷人靠得很近，能闻到彼此的气味。家教、管家、司机等工作把贫困家庭带进了富裕家庭的私人领域，这就是喜剧和悲剧的开始。片中的情况常常是，他们距离得太近以至有风险——贴面而行，如履薄冰。正是通过这些情况，电影才能用电影的方式来表达阶级差异。”金家四人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进入了朴家的生活，并在周末趁雇主不在家，在更舒适的新环境中放松，享受家庭饮酒时光。奉俊昊表示:“并不是说穷人家懒惰，恰恰相反，只是没有适合他们的工作。这就是这部电影想表达的根本。片中有一句台词是关于500名毕业生应聘一份保安工作的——这句话来自于一篇在韩国发表的真实文章，并未夸张。没有得到这份工作的499人中，并不是说他们没有能力当保安，而是说职位只有一个。《寄生虫》的成功主要得益于金绮泳1960年的《下女》，这是一部关于阶级与欲望探讨的惊人作品。这篇访谈中，奉俊昊讲述了他发现这部作品的来龙去脉，它被广泛认为是韩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下女》讲述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全家渴望跻身上流阶级。雇佣的女仆到来之后，一家面临着恐惧。我是在20世纪90年代发现了金绮泳的影片。在韩国，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军事统治结束后才建起一座合适的电影资料馆，老电影得以重见天日。当时恰逢韩国电影文化蓬勃发展，正是基于这点，金绮泳重新成为韩国影坛的标志性人物。1997年，釜山电影节举办了金绮泳电影回顾展，令许多国际影评人了解到他的作品，也使得许多本土的年轻影迷认识了他。我成了他的超级粉丝，当时我还只是助理导演。我记得我翻遍了各种音像店，试图找到他的稀有影片录像。
《下女》(1960)1998年，金绮泳因家中的一场火灾逝世，这消息令人震惊。但不太合宜地说——即便是他的死亡也充满戏剧性，如同电影一般。他去世后，人们对他的电影兴趣大增。1998年柏林电影节举办了一场回顾展，2006年巴黎的法国电影资料馆举办了另一场，我正是评审团的一员。从20世纪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金绮泳在韩国电影中真正获得了不朽的地位。他给予韩国电影人的是其视觉风格的原创性，以及独一无二的生猛做派——真诚地描绘人类欲望的需要。包括他处理电影空间的那种神秘方式，都让我感到震惊——尤其是他能够在军事管制时期创作这样的作品。当然，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电影制作人——像路易斯·布努埃尔和今村昌平，都是处理欲望的大师。我过去很喜欢他们的电影，但我惊讶地发现，在韩国也有这样的电影人。金绮泳的电影《高丽葬》（1963）与今村昌平的《楢山节考》（1983）非常接近——都讲述了相似的传统。他们在处理欲望和女性角色的方式上十分紧密。金的电影里女人并非红颜祸水的刻板印象，她们总是比男人强大——例如《下女》中的女佣是一个有力的劳动阶层形象。而片中的男性角色往往软弱，愚蠢，自命不凡。这同样影响了我的电影。我认为他刻画男性角色的方式与他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视与听》每十年进行一次影史最佳的投票评选，在2012年的投票调查中，榜单第一的最佳影片从《公民凯恩》变成了《迷魂记》——类似的情况韩国也发生过，在韩国几十年来全国投票调查中排名第一的电影总是《误发弹》（1960）——另一位社会现实主义电影大师俞贤穆导演的电影。但在2005年前后金绮泳回顾展映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现在通常是《下女》位列第一。韩国电影资料馆正在修复金绮泳的电影，并已经发布了蓝光修复版。我希望像Arrow, Indicator, Criterion或者 BFI这样的公司能发布一个蓝光盒装版本。我经常向遇到的电影人推荐金绮泳导演，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师。《下女》是一部了不起的影片，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它和我以往看过的任何作品都不同。初次看时，影片中那种不安的情绪、大胆的表现主义色彩、对所有人际交往中潜在危险的感受、强烈而紧张的幽闭恐惧感，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不认为这是一部简单的电影，很明显它是一部内蕴丰富、值得回味的作品，很容易理解它对韩国许多电影人产生的深远影响，包括朴赞郁、洪尚秀和奉俊昊。如今金绮泳的影片在西方越来越出名，越来越多的人可以看到，我希望这种趋势能继续下去。
《下女》(1960)20世纪90年代韩国军政府垮台后，金绮泳在韩国重新为人们所知，奉俊昊一直对他充满赞誉，如今他被视为韩国电影界的大师之一。其导演作品中破格的怪诞与残酷的力量为何能吸引到韩国之外的影迷？在文中，汤尼·雷恩将给予解释。在他的巅峰时期，金绮泳（1919-1998）是一个完美的矛盾体：他无疑是时代的一份子，却也在只身与时代洪流对抗。他的事业在上世纪50年代中到70年代末期间蓬勃发展，那些年的韩国电影业在朝鲜战争后艰难地重塑自我，后来又与军政府的审查制度和制片政策作斗争；他斩获了诸多奖项，并取得了若干次的票房成功，但始终与主流保持距离。他对社会问题给予充分回应，但也为自己的另类痴迷而担忧。他的此类作品中男性形象往往被自身欲望阉割而显得软弱，女性却十分强势，在阴谋落空时往往铤而走险。因此，可以说金绮泳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的趣味趋向于怪诞而又雄奇的恐怖剧作（注：原文为 Grand Guignol，一种平民欢迎的大木偶剧，情节多滑稽幽默或怪诞猎奇），许多电影都有恼人的老鼠为出现。韩国报纸批评家经常谴责他的过分行为——在言辞上与英国媒体谴责迈克尔·鲍威尔1960年的《偷窥狂》十分相似。1988年我初次到访首尔后不久，就有人向我介绍了他的作品。当时一位朋友领我去韩国电影资料馆（Korean Film Archive，KFA，当时是军政府的一个濒死部门），观赏了金绮泳的梦魇般的狂想曲《下女》（The Housemaid, 1960）。不久后，奉俊昊感谢我为他的电影学院毕业作品配上字幕，送给我一部金绮泳《火女》（Woman of Fire, 1971）的带字幕录像，实则是对《下女》的最新彩色翻拍。因此1997年第二届釜山国际电影节组织金绮泳的致敬活动，拉开重塑韩国电影史的序幕时，我有了一些期待。但是没有人预测结果。在电影节上，数十位独立电影制作人与相当多的外宾为金绮泳欢呼，称他为大师。一位法国电影推广人询问他，是否考虑过自己是超现实主义者。世界各地的电影院都宣称要举办回顾活动。
《下女》(1960)不幸的是，就在电影节结束几个月后，金绮泳与妻子在一场火灾中丧生，因此，接过接力棒的任务落到了韩国电影资料馆身上。在1993年国家转向人民政府后，KFA开始演变成一个积极有能力的组织。它开始发行金绮泳五部幸存电影的DVD，这些DVD都是由发行前的有划痕和污迹的印刷品衍生而来。随后马丁·斯科塞斯的世界电影基金会介入监督《下女》的修复(这一过程需要用数字技术删除丑陋的原始字幕)，金绮泳的重新发掘加快了速度。2019年，KFA出版了出色的蓝光修复版《高丽葬》（改编自木下惠介1958年出版的《楢山节考》）和精湛的《异鱼岛》（1977，收藏版中包含的原剧本复制品显示，金绮泳设想的英文标题是《蓝鱼岛》）。更多的杰作将接踵而来。首要考虑的是《虫女》(1973，其灵感可能来自今村昌平1963年的同名作品《日本昆虫记》，英文片名皆为“The Insect Woman”，但二者实则完全不同)和《肉体的约束》（1975）。金绮泳的电影大多都遗落了，但很显然，他的职业生涯分为三个阶段。他早年学医，曾在剧院工作，后来朝鲜战争期间去美国新闻处开始了电影生涯。他现存最早的电影是未署名的短片《我是卡车》（1952，它在蓝光版《高丽葬》作为附赠短片），是一部关于金属零件回收利用的诗意纪录片，其内容与任何西方战时题材的电影不相上下。他现存相对完好的最早长片是其第二部作品《阳山道》（1955），是一部以朝鲜王朝末期为背景的传统悲情剧，讲述了一位村长被宠坏的儿子试图抢走一名农民年轻未婚妻的故事。金几乎消除了感性因素，把残酷和施虐提高了一到两个档次，强调农村生活的肮脏和龌龊。从这些例子来看，金绮泳第一阶段的特点是他对正统电影语言的天然把握，以及轻微的异于常人的倾向。
《阳山道》（1955）金绮泳最伟大的阶段是第二阶段，始于1960年的《下女》，持续了整整17年。在这些电影中，金更喜欢个性化的情节和视觉效果，而不是“现实主义”，并通过不断升级的歇斯底里的故事来理解人类的反常行为。《下女》开创了这样一种模式：一位给工厂工人教音乐的已婚男子，雇用一个乡下女孩做女佣，她致命地诱惑了他并最终怀孕，又故意从楼梯上摔下来导致流产（当时两层楼的房子很新奇，是身份的象征），随后在妻子（家庭女裁缝）、女儿（小儿麻痹症）和年幼的儿子面前公然折磨他。金绮泳在有限的空间里熟练地对演员进行调度，并使用反复出现的意像（滑动门、缝纫机踏板、高低角度、老鼠毒药）来制造一种歇斯底里的氛围，直到影片到达关键段落，这个段落足以与帕索里尼的《猪圈》（Porcile, 1969）相媲美。金绮泳很喜欢这个情节，在作品中反复地使用它，包括他自己的作品《火女》和后来翻拍的82版《火女》。
《高丽葬》 (1963)这一阶段还有另外两个突出作品，分别是最近由KFA恢复并蓝光发行的《高丽葬》和《异鱼岛》。金绮泳在拍摄《高丽葬》时没有看过木下的《楢山节考》，因为日本电影在韩国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都被禁，但他很可能读过出版的剧本。在他这一版传说中（村民在70岁时被抬上山死去，为下一代让路），他用根植于萨满教寓言的信仰体系取代了原始的歌舞伎演绎，增加了关于村庄仇杀和十名犯罪团伙的故事情节。这部个性化鲜明、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远比木下惠介的电影更残酷、更令人震撼。在《异鱼岛》中，金绮泳将李清俊的韩国小说被改编成了一个萨满教寓言，讲述了济州岛附近一个传说中的女潜水员岛的故事，增加了控诉环境污染的内容。这两部电影都可视为金绮泳的宣言，他为了传播种族繁衍的古怪思想无所不用其极，这种后弗洛伊德主义思想，引导了他的性战争主题和死亡驱动的新定义。《异鱼岛》的蓝光版保存了1977年对电影的删减段落，尤其是其中令人震惊的高潮部分，萨满教徒复活了一个淹死在海中的男人尸体，然后将其松弛的阴茎变硬，以完成死后的性交行为。在金绮泳职业生涯的最后阶段，他挣扎着制作超低预算的速成电影，以满足政府对韩国电影制作的配额，使其有权进口利润丰厚的外国电影。他对这一阶段的大多影片都不以为然，尽管其中确实包含了许多最受影迷欢迎的作品，包括《追逐杀人蝶的女孩》（1978）以及一组马里奥·巴瓦（Mario Bava）式的三部曲，后者讲述了一个学生被险恶或色欲的幽灵所困扰。
《追逐杀人蝶的女孩》（1978）金绮泳的怪趣味贯穿始终，但其内在的严肃性已荡然无存。奉俊昊一直在推崇金绮泳的作品并为此录制了三张KFA光盘的评论音轨。如今，这些光盘正使得韩国以外的观众去了解这段失落的历史。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
文/深焦DeepFocus 来源/导演帮（ID：daoyanbangwx）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6fuUh0SPDCu1moUBBrfS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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