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虎对电影有三种评价:跪在地上求着观众的“三陪电影”,站在台上等着捧场的“戏子电影”,以及不管你爱不爱看,演完就走的“角儿电影”。
从影二十多年,无论电视剧还是电影,管虎鲜有失手之作,拍《斗牛》《杀生》他一直以“戏子电影”的标准要求自己,也会在电视剧中释放想当“角儿”的冲动,比如《冬至》和《生存之民工》。
同为第六代导演的王小帅曾对他说:“虎子,千万别忘记你18岁的那个劲儿啊。”《老炮儿》上映后的一天,管虎搭着好友张颂文的肩膀感慨:“咱们都长大了,可是成熟的感觉太憋屈了。”
《八佰》终于点映了,不知道管导这次是站是跪。
北影厂演员管宗祥四十岁才有的管虎,那是六十年代最动荡的岁月,别人劝他:“赶紧再要个孩子吧,人家就不找你麻烦了。”但是儿子的降生并没有帮助父母逃离“劫难”,一个发配北大荒,一个被送到青海,管虎从小在邻居老头儿家里长大。七岁那年,管虎用砖头把院里的一个孩子开了瓢儿,小孩儿他爸是革委会的,结果满院都贴满了批判管宗祥的大字报,管虎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买菜,半夜溜出来撕还被群众发现了,差点儿被学校开除。后来管宗祥被平反,瘸着一条腿从北大荒九死而归,全家才住回了北影厂大院,管虎这时才知道自己的父母都是演员。管宗祥生性洒脱,又觉得对儿子有亏欠,就给了管虎一个绝对自由的少年时代,抽烟、逮蛐蛐儿、十四岁往家里带女朋友都不在话下。直到1992年,刚从北影毕业的管虎自己筹集二十万拍《头发乱了》的时候,才遭受了第一顿社会的“毒打”。电影讲述了几个胡同里长大的年轻人,在市场经济和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对生活和爱情的迷茫,崔健和披头士的音乐贯穿其中,影片结尾,孔琳扮演的叶彤看着朋友姐姐的新生儿说:“萍姐,这孩子长大了,肯定不知道毛主席是谁了吧?”有关部门看完给了管虎一张纸,没有具体的修改意见,就一句话“整片的氛围有问题”,几个刚走出校园的孩子都懵了,坐在草地上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喝着劣质的白酒,管虎改了一年,最后剪了一千多尺的胶片才通过审查。在全国高校放映时大受欢迎,复旦的学生把电影拷贝“扣”了三天都不让拿走。《头发乱了》《北京杂种》《小武》出现后,贾樟柯、张元、王小帅、娄烨和管虎被称为第六代导演,刚划分出来的时候,几个人还挺引以为荣,之后就没人提了。管虎说:“他们愿意这么叫就这么叫,其实和我个人没太大关系。”2000年,娄烨在上海拍《苏州河》,管虎也在那里拍一个叫《夜行人》的地下电影,那是他最随心所欲的拍摄时光,但是拍完后跟观众见不了面,连个动静都没有。这时,电视剧的热潮来了,谈恋爱需要钱的管虎很动心,王小帅他们“咬牙切齿”地挤兑他:“拍电视剧多掉价啊。”管虎还是去了,“我得给女朋友买戒指”。管虎的第一部电视作品是《上车,走吧》,专门给CCTV6电影频道拍的电视电影。那时候他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只知道不想拍成电视剧的样子,所以没找职业演员,朋友高虎就把自己的哥们儿黄渤介绍了过来。黄渤当时在歌厅当驻唱歌手,来剧组第一天就给管虎气得不行,摄像都关机了他还在那儿演,每回要出框的时候,高虎就拽着皮带把他拉回来。说来也怪,拍到第三天黄渤突然会演戏了,眼神、走位全都对,管虎问他,你怎么一下子全明白了,黄渤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没什么难的。那年夏天,在亮马桥的马路上,管虎抱着监视器追着速度二三十迈的小巴车,黄渤扒着车门对路上的人吆喝:“两块一位,上车,走吧!”《上车,走吧》拿了金鸡奖最佳电视电影奖,黄渤去走了红毯,还有机会坐在伍佰和巩俐的中间,管虎则拿到了一部长篇电视剧的投资,这就是大腕云集的《黑洞》。开拍第一天,陈道明就给他出了难题,说咱们不能这么拍,陶泽如和刘斌也都不大服他。管虎心里怵得不行,脸上却是一副拍地下电影练出来的混劲儿,强弩着给老戏骨说戏,“你这么演也不对,别再塑造角色了,把本色拿出来。”大腕不配合的情况管虎遇到过很多次,有一回人家直接跟制片说:“这孩子会拍戏么,会拍电视剧么。”冲突最激烈的时候,管虎做好了被开掉的准备,即使害怕被开掉,他也没想过妥协。《黑洞》对管虎来说可谓刻骨铭心,他在拍摄间隙改写了三十多万字的剧本,把反派聂明宇写成了陈道明本人的样子,促成了这位性格演员的转型,从艺三十年来头回演坏人,聂明宇在剧中的手风琴、道具枪和密室都来自陈道明自己的设计。《黑洞》之后,刑侦剧出现了“反派好演,警察难当”的现象,管虎说他根本没想过谁是反派谁是正面人物的问题,“我只想在这部作品里让人物丰富真实一次,大家顺着角色性格能摸到他们的脉搏,做的事儿可理解,就够了。”2002年,管虎到浙江诸暨拍了电影《西施眼》,此后七年再也没拍过电影,原因不是没机会,“无数的煤黑子,海南的房地产商都找过我”,但是管虎觉得他再拍下去就会把手练坏了,然后为了挣钱乐在其中,“如果这样的话,电影给我的吸引力就不存在了,变成干活挣钱的状态就不行了”。于是,管虎又杀回了电视剧,把电视剧当电影那么拍,并因此“逼疯”了好几个编剧,有拍到一半儿坐飞机跑了的,还有站在窗台上,说自己有抑郁症,再逼我就跳楼的。2004年,管虎聚集了《黑洞》的原班人马,由着自己性子拍了《冬至》,被他成功“PUA”的陈道明演出了灵魂出窍的状态,“我很清楚有第二个自我在一旁,还就坐在旁边那个树杈上在看着第一个自我在这里表演,他不断地在帮着我来修正,他告诉我怎么做。”每当这时候,管虎都很默契地不停机,剧中有一场戏是陈一平自杀,陈道明要爬上一个三十多米高的废旧水塔,水塔上的铁条梯由于年久失修,很多螺丝都脱落了,也来不及配备保险设施,陈道明跟摄像说,"你们都别上来,我怎么演都别停机。”下来后,他连说后怕,“我都爬到护栏外面去了,裤裆都发紧。”陈瑾、丁勇岱也说:“道明,你这有点儿不值,远景人家以为用的是替身,近景还都会认为你拴着安全带。”《冬至》以银行盗窃案开头,正当观众以为这又是一部刑侦剧时,管虎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在后半段加入了大量心理分析的内容,“它违背了当时的电视剧精神,但有一大部分人爱看”,虽然跟《黑洞》比,《冬至》的收视率低了一大截,但它是管虎心中最满意的电视剧。在管虎“短暂”的电视剧生涯中,获得网友评分最高的不是《冬至》,而是2005年首播的《生存之民工》,拍摄地在吉林松原,全剧都是用肩扛摄像机拍的,管虎的要求是拍出焦点访谈的感觉,几个主要演员在一座临时搭建的工棚里,跟40多个真实的农民工同吃同住了两个月。《走向共和》里演孙中山的马少骅变成了民工队长谢老大,这个角色至今仍住在他的心里,电视上一出现关于民工的新闻,他都会不由自主地留心;《渴望》里的奶油小生孙松变化更大,黝黑的脸配上安徽口音让前去采访的记者都没认出来,“我拍完第一部电视剧时哭过,二十多年了,这是第二次”。在《黑洞》客串时受到打击的黄渤去考了北影,毕业后他接的第一部戏就是《民工》,朋友在电视上看到他演的民工薛六,以为他真去打工了,打电话要给他寄钱。体验生活结束后,管虎把之前写好的剧本扯了,还开掉了几个无法进入状态的演员。“假,全他妈是扯淡。在我们的心中,对于民工的认识其实都是浅薄的,通常我们都会觉得民工很脏,可实际上他们非常爱干净,每天都洗澡;我们都认为民工没文化,可是他们也上网,每个人都有手机,和我们一样躺在床上发短信。”在看片会上,《民工》以现代戏的最高价格被全国多家电视台抢购,山东台播出时,收到了上万条观众发来的短信。但是,完整版的《民工》只播放过一轮,多年后重播时,删减了两个小时的“过激”剧情,剧名也改成了《春天里》。《民工》热播的时候,管虎和黄渤被新浪请去和网友交流,有人问“你们现在的理想是什么?”,黄渤回答“今天比昨天做得好”,管虎的答案是“每天24小时都用来拍电影”。那年,管虎拍了73集电视剧,悟出了“拍电视剧是吃饭,拍电影是喝酒。吃饭为了生存,喝酒为了尽兴”的道理。“祸害”电视剧多年后,管虎终于在2009年回归影坛,连拍了两部“戏子电影”,《斗牛》和《杀生》,口碑很好票房很淡。2012年,管虎去上海参加一个电影节,他和贾樟柯、娄烨一起坐在台上,台下有人说了句:“中国最不赚钱的导演都坐在上面了。”这话给管虎气得不轻,他找来黄渤、刘烨、张涵予,用最短时间赶出了《厨子戏子痞子》,1100万的投资卖了近3个亿的票房,他似乎破了自己不拍“三陪电影”的戒,面对媒体的追问,他满不在乎地说:“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怎么会心里起伏呢,负面评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从《杀生》到《厨戏痞》,让身高一米九的管虎从站到跪的原因就是两个字,票房。管虎曾在采访里说过这样的话,“《杀生》是保持身段要掌声的电影,它可以拒绝一部分人来看,有些人不该来看这种电影的,就不要来”。结果,管导一语成谶,不仅不该看的观众没去看,连想看的观众也没看到,因为上座率太差,电影院根本就不给他排片,最终票房只有一千九百万。如果说《头发乱了》是管虎挨的第一棒,《杀生》大概就是第二棒,因为剧本又似曾相识地被打了回来,他随后送到长影才获通过,对方提了21条审批意见。《杀生》讲了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是如何被全村人“扼杀”的故事,主演黄渤知道自己演的就是管导,被放养到十来岁才见着老爹的管虎,特别想融入集体,但没人带他玩,后来他看了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才知道自己并不孤独,也就此埋下了想拍成电影的种子。《斗牛》让黄渤拿了金马影帝,也让管虎有底气为自己搏一把,以混蛋为主角拍一部电影,就像《红高粱》里的姜文,往酒里撒泡尿,酒就变成了佳酿。他很早就把《杀生》的结局拍好了,黄渤演的牛结实拿着刀把村里人都砍了。最后剪片子的时候,管虎犹豫了,把结尾改成牛结实为了妻女把自己给了断了。黄渤不同意,管虎就把黄渤怀孕的老婆请到了现场,正好有一场听腹中胎儿的戏,管虎就让他听自己女儿的声音,然后看着流泪的黄渤问:“渤儿,你还砍人吗”。喧闹之后,管虎也曾反思,他觉得《杀生》应该走一下国外的市场再回来,票房和口碑就会大不一样,可发行方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跟好莱坞大片同期上映,以营造国产片力战的阵势。那时候管虎就明白了,这个电影的命就在那儿了,抱怨也没用。2014年3月的一个清晨,颐和园后面野湖上结的冰已经嘎嘎作响,管虎的电影《老炮儿》到了最后一场戏的拍摄:六爷单刀赴会。为了赶上凌晨3点的开拍时间,爱睡懒觉的冯小刚一夜无眠,3月的冰面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举着刀的六爷在上面跑了好几条,监视器后面的管虎很紧张,“小刚导演是豁着命来的”。
跑到最后,快喘不上气的冯小刚真把六爷心脏病爆发的感觉演出来了,就像剧本里写的:“六爷竟然站了起来,他奔跑着,战刀再次扬起。”当六爷心脏病发倒地不起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一帮老哥们儿再也忍不住了,呼喊着发起冲锋,《黑洞》的陶泽如,《民工》的沙景昌、胡晓光,《血色浪漫》的连奕名,《厨戏痞》的张涵予,这些在冰面上忘我奔跑的老炮儿们也是管虎一路走来的见证者。93岁的管宗祥在片中有三次惊艳的亮相,片场很冷,管虎不敢让老头儿待得太长,每回拍两条就赶紧送回家,有个镜头需要老头儿移动到胡同口,现场没人敢动,管虎背起父亲快走了两步,“我就感觉那身体特别轻,小时候记得他高大健壮。”演了一辈子反派的管宗祥不想让儿子走文艺这条路,“太苦,还容易出事儿”。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硬让儿子报了医科大学,父子俩争执起来,管宗祥推了儿子一下,管虎反推了回去,老头儿哭了,管虎后悔得不行。六爷出发决斗前,在雾气弥漫的胡同里给管宗祥扮演的二爷点了一根烟,二爷拍了拍他,算是上一辈老炮儿无声的惺惺相惜。这一幕出现第六代导演的镜头里让人感慨,管虎曾说过,他们被第五代压得时间太长了,特别想用电影倾诉自己的感受,到后来发现自己也得随大流拍商业片时,有些恩怨就随风而逝了。年过五十,管虎常说自己活成了年轻时最讨厌的样子,“脾气没了,更在乎钱,对朋友也变得不那么仗义了,他感谢电影给了自己跟父亲和解的机会,“我爸规规矩矩演了一辈子反派,从没演过自己,其实,不服不忿的二爷才是他自己,到现在也没变。”二十年前,管虎在苏州河边拍《夜行人》的时候,街边儿有个乞丐过来要钱,他跟那个小乞丐说:“叔叔也是要饭的,咱俩是一样的。”二十年后,他又来到这条河边拍了《八佰》,片尾曲就叫《苏州河》,旋律来自爱尔兰民歌《Danny Boy》,原曲是父亲写给即将从军出征的儿子,“你天涯远引,我在此长埋”。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
文/叉少 来源/影视工业网(ID:iloveCineHello)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gLeOsyR8KCmeJ8hdvdAJ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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